chapter 42_白色橄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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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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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42

  宋冉在妈妈的搀扶下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睡觉了。

  她刚盖上薄被,冉雨微拿着静音的手机,说:“今天怎么这么多骚扰电话?又打来了。”

  宋冉一愣:“谁的手机?”

  “你的。”

  “给我!”

  “已经挂了。”

  宋冉摸索着夺过手机,急道:“你干嘛挂人电话?”

  “号码一看就是垃圾推销。”冉雨微莫名其妙,忽又道,“看,又打来了。”

  宋冉前一秒还生气,后一秒便慌慌把手机屏幕给她看:“你帮我按接听,然后你出去。”

  冉雨微大概明白了,刚要说什么。

  宋冉道:“我的事你别管。”

  冉雨微给她摁了接听,宋冉把手机拿到耳边。

  “喂?”李瓒清沉的嗓音传来。

  宋冉没做声,她眼前仍是模糊一片,但听得见冉雨微出门了。

  “冉冉?”他又唤了声。

  “我在呢。”她立刻回答,“刚才不小心摁错了。”

  “噢。今天很忙么?”他问。

  “之后在洗澡呢,就没有接到。”她摸索着,慢慢躺到病床上。

  李瓒听见了被子窸窣的声响,问:“睡到床上了?”

  “对啊。”她蜷进被子里,失去了视觉,听力仿佛格外敏锐了。她能听见他那边小虫子在树林里鸣叫的声响,也觉得耳边他的声音格外清和沉悦,仿佛连声音里都有温柔的力量。

  她莫名心安了一些,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我拿到工资了。好多钱,等你回来了,我请你吃饭。”

  “好。”他淡笑一下,又轻叹一声,“我只想吃你做的饭。……想喝鱼汤。”

  她吃吃地憨笑:“好呀,等你回来了我跟你做。”

  “嗯。”李瓒说着,忽沉默了下去。

  几秒钟的安静后,宋冉问:“怎么了?”

  他缓缓笑了下,说:“我后边有一个月的特殊封闭训练,可能一个月没法跟你联系了。”

  “……噢。”她语气里有些失落,忙问,“危险么?”

  “是训练。”

  “噢噢,我听错了。那没事的。”宋冉又轻松了些,但过几秒,反应过来,“是不是训练之后,要去东国了?”

  “……嗯。”

  “多久?”

  “六个月。”

  “你们一般去一次不是八个月么?”

  李瓒顿了一下,没接话。宋冉已自言自语起来:“没事儿,过段时间我也要去东国了,那时候还能去找你呢。”

  他笑笑,说:“我争取一下,看能不能在出发前申请个三四天,去帝城看你。”

  “真的?”她欣喜。

  “我尽力。”

  “好啊。不过要是争取不到,也没什么的。”她翻了个身,说,“我这里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吧。……不要太想我。”

  他轻笑一声,却很是不舍,嗓音低低的:“怎么会不想呢?”

  宋冉心暖得快要化掉,鼻子却酸了。医生说现在不能哭,她赶紧平躺好,瞪大了眼睛。眼前仍是一片模糊。

  过会儿护士会来查房,宋冉怕他发现,聊了没一会儿便打了个哈欠。

  “要睡了吗?”

  “嗯。”她小声,“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

  “那你早点休息。”

  “好呢,你也是。”

  “嗯。晚安。”

  “晚安。”

  电话挂断了,四周骤然陷入一片安静。只有手机散发着余热,贴在她脸颊边。

  宋冉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手摸摸索索到床头,摸到开关,关了灯。

  模糊的视界黑暗了下去。

  过了观察期,宋冉的眼睛没有自动复原的迹象。

  何山然给她做了个小手术。

  过了术后观察,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何山然近在咫尺的微笑。他问:“感觉怎么样?”

  宋冉眨巴一下眼睛,惊喜说:“好了!”

  何山然后退一步,问:“视角清晰吗?”

  “清晰。”她点头。

  何山然又靠近了些,打开光线,近距离地检查她的眼瞳。

  她乖乖仰着头配合。

  他说:“手术很成功。多注意休息,这些天不要用眼过度。”

  冉雨微在一旁问:“如果下次又撞到脑袋,不会出事吧?”

  “这种事情说不准。有的人可能撞很多次也没问题,有的碰一下就中招。只能说平时多注意吧。但不用担心,”何山然宽慰道,“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会有相应的治疗方法。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

  何山然还有工作,跟宋冉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冉雨微问宋冉:“李瓒知道么?”

  宋冉说:“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他知道了也只是担心。”

  冉雨微叹:“所以你挑哪行不好,偏偏挑个军人。军人的生命除了国家就是军令,除了军令就是国家,你只能排第三。”

  宋冉却笑了下,说:“不是。我跟阿瓒爸爸一起排第三。”

  冉雨微瞥她一眼,无话可说。

  宋冉不讲这个了,道:“上次叫你检查,你是不是又没去。”

  “我忙得要死,还得抽空看你,你也够不省心的。”冉雨微要走,“没事我先回了。”

  宋冉扯住她手:“你都来医院了,去检查一下吧。今天说什么一定得去。”

  冉雨微拿她没办法。

  挂号排队时,冉雨微手机都快打爆,一直在接电话交代工作。她一拍完片子就走了。宋冉留着后续收尾。结果要次日出来。

  次日上午,何山然过来查房,检查了宋冉的眼睛后,说可以出院了。

  他正跟她交代注意事项呢,宋冉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喂,你好?”

  对方的声音陌生而平静:“这里是XX医院放射科,请问是冉雨微女士吗?”

  “我是她女儿,昨天拍片留的我电话。”

  何山然扭头看过来。

  “CT显示冉雨微女士肺部有大面积阴影,请你们尽快来医院拿结果咨询呼吸科专家……”

  宋冉登时懵在了原地。

  ……

  呼吸科专家董主任看完片子后,确诊是肺癌,已经发展到中期。

  宋冉的心一沉再沉,她不懂医学,只能一遍遍问:“严重吗?”

  “能治好吗?”

  “概率大不大?”

  “现在还说不好,得看个人的身体和治疗反馈情况,先立刻住院吧。”董主任道,“肺癌跟其他癌症不一样,恶化或转变都是很快速的事。已经发展到中期,就不能再耽搁了。”

  宋冉一出办公室脑子就懵了。人扶着墙壁,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稳。

  冉雨微表情倒挺平静,叹了口气,说:“一堆工作要交接,有些还得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宋冉低声叫道,“还在说工作工作。命没都要没了我看你还怎么工作!”

  冉雨微看她一眼,淡淡道:“我的命里也没有别的事了。”

  冉雨微很快住了院。

  可治疗期间,她的病房就从没安静过。

  来看望她的领导同事络绎不绝,鲜花每天都得清理。

  抱着电脑和文件来谈工作的下属就更多了。

  她职位高,任务重。虽然病了,但部门业务不能瘫痪。病房几乎成了办公室。她一边吃药打针接受治疗,还得躺在病床上给下属开会。这边要交代,那边要叮嘱。

  医生说病人要休息,提醒过好几次;但考虑到她的职位没办法,后来也不管了。只跟宋冉说,癌症治疗很伤体力,冉雨微身体太虚,尽量让她多休息,至少晚上不要再工作。

  宋冉起先还对妈妈单位上的同事比较客气,但一天一天,冉雨微日渐消瘦。

  当她日夜疼得脸色苍白的时候,宋冉越来越急,越来越怕;当那些下属还不停来问工作的时候,宋冉终于忍不住发了通小脾气。

  那天,宋冉走进病房,见冉雨微忙得忘了吃药,药片还在桌子上。

  她拿着水杯猛地往桌上一放,说:“又忘记吃药。你这病还治不治了?疼成那样了还不休息,XXX里头没人了吗,是不是没有你就得垮掉了?”

  一屋子的下属们噤声不言。

  宋冉说:“半个多月了,工作交接也该交接完了,以后没什么大事电话汇报就行,让我妈妈多休息吧。”

  下属们道歉:“也是我们不好,太依赖司长了,碰上点儿大事就拿不定方向。”

  冉雨微却笑着说了句:“我女儿最近照顾我,没怎么阖眼。人累了就容易发脾气。不过,哪天要是我走了,她有什么需要的,你们遇上了,能帮一定要帮帮她。”

  宋冉一愣,心酸得不行。

  等人走后,冉雨微叹道:“XXX工作压力大,一点小纰漏就是天大的问题。他们这帮孩子尽职尽责,工作都不容易,你跟他们发什么脾气呢?”

  宋冉眼眶通红,盯着窗外不吭声。想起刚才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医生说治疗效果不太理想,没能控制住癌细胞,也杀死了大量正常的肺部细胞。

  医生说:“你妈妈也是够坚强的,男病人都没她能熬。要是一般人,这个阶段已经痛得在床上哭嚎打滚了。她还能坚持工作。”

  宋冉不说话,深吸着气,仰起头。

  冉雨微嗓音虚弱,语气却严厉:“好好的你又哭什么?这么软弱,一点儿都不像我。”

  “谁哭了?”她扭头看她,“我一次都没哭过。”

  冉雨微瞧她半晌,不做声了。宋冉又继续看向窗外。

  九月的帝城,夜色璀璨如星河。

  “妈妈,”宋冉望着夜空,忽问,“你不疼吗?”

  “就是因为太疼了,才工作啊。”冉雨微说,

  “我虽然到了这把年纪,不年轻了,可我也有我的想法和追求。为事业操劳一生,还有所成就,我很欣慰,也很得意。能多留点儿东西给我手下的年轻人,我是愿意的。”

  宋冉听着,却忽问了一句:“你还恨爸爸么?”

  “恨。”她的回答很确定。

  “你还爱他么?”

  “不爱。早就不爱了。”冉雨微病容苍白,说,“有人说什么,不爱就不会恨,恨就代表还爱。都是矫情的假话。

  恨就是恨,不是爱。之后这些年我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对宋致诚是打心底的仇恨。我恨他,已经不是因为感情揪扯,情情爱爱算得了什么,我恨他践踏了我的自尊。我一辈子成功要强,却被他羞辱。哪怕我死了,你都不准他来我的葬礼。我是什么性格,你该知道。”

  刚烈骄傲,宁折勿弯。尊严和人格看得比命重。

  宋致诚得知她生病后要来看望,冉雨微不肯。

  当初离开梁城时说这辈子不见他,就绝不再见。上星期宋致诚赶来,冉雨微死活不准他进病房。宋致诚最终只在外头看了一眼。

  宋冉轻声说:“好。”

  时间不早了,她正想离开让她多休息。

  可冉雨微忽然说了句:“帝城的房子写的你的名字。房产证在我房间衣柜的顶层。”

  宋冉急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冉雨微恍若未闻,道:“冉冉啊,恋爱,就开心地谈;工作,就认真地做。你虽然一恋爱就死心塌地掏心掏肝的,但我也不担心你会迷失自己失去自我。我知道你有你的价值追求,内心也坚定。

  这一生,就好好追求你想要的东西,别白活一趟。生命的价值,从来不是以长短来衡量的。想通了这一点,你要实现什么价值或理想,哪怕只是很渴望的心愿,你就放心大胆地跑过去,冲过去。不管到了哪个年纪,千万别被世俗所误。要记住了。”

  宋冉只是望着窗外,不肯看她。

  这个看似从来不支持她只晓得反对她的母亲……

  “妈妈。”

  “嗯?”

  “你追求你想要的生活。遗憾过吗?后悔过吗?”

  “没有。”她说。

  她看着女儿的侧脸,心里忽然说,但我现在有点儿后悔,唯一的一点儿后悔——没有从小把你带在身边,和你相处的时间太少。

  二十多年前,小小的才两三岁的冉冉,多可爱的孩子啊,她怎么竟舍得丢下的呢。走的那天,那小小的孩子追着青石巷踉踉跄跄地跑,一路嚎哭,她怎么竟舍得的呢?

  没养在身边,骨子里竟也是另一个活脱脱的冉雨微。半点儿不像宋致诚。

  护士进来催促熄灯,宋冉走到门口,回头:“舅舅舅妈说要过来看你。”

  “好。”冉雨微说,皱着眉翻了个身。

  宋冉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里头安安静静的。

  可又站了一会儿,她就听到了。听到了妈妈因疼痛难忍而深深的绵长的喘息声,痛苦,压抑,仿佛气息将绝。

  宋冉无声地深呼吸,心口像是插了几把尖刀。

  她再也忍不住,跑到楼道里,抱着自己坐在台阶上,将脑袋深深埋下去。

  她从包里摸出抗抑郁药塞进嘴巴硬吞下喉咙,在黑暗中坐了不知多久,想靠药物的作用极力排解心中的恐惧和痛苦。无果。

  她没办法了,终于拿出手机给李瓒打电话,哪怕知道那边只有无尽的嘟嘟声。

  她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直到那头说:“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

  她抓紧手机,将脑袋埋进臂弯里。许久之后,低咽一句:

  “阿瓒,我妈妈好像……快要不行了。”

  可她的话无人回应。

  连感应灯都没听见,不肯亮起。只剩她孤零零抱着自己蜷缩在黑暗里。

  ……

  舅舅舅妈处理完手头工作,跟各自单位请了长假,带着冉池很快赶来帝城。

  舅舅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见到病床上的姐姐,消瘦成那副样子,哭得停不下来。舅妈跟着哭。冉池也红着眼睛掉眼泪。

  冉雨微听得烦了,说:“还没死呢,哭什么?再哭都给我出去。”

  舅舅舅妈住在了帝城,舅舅轮班守着冉雨微。舅妈每天查食谱,做饭煲汤,给她补充营养。

  身边多了亲人帮忙,宋冉终于好受了些。

  可十多天后,冉雨微突然陷入昏迷。医生说肺部意外感染的细菌引发了严重的肺炎,只能给病人上人工肺。

  宋冉不懂医学,但在冬季流感时看过类似新闻,知道这次情况危急了。

  舅舅舅妈都慌了神。宋冉也吓得不行了,走投无路给罗战打电话,问李瓒在哪里。

  罗战说他现在也没法找到李瓒,只能等他一星期后回营才能通知到他。

  宋冉放下电话,坐在楼梯间里直发抖,却愣是一滴眼泪没流。

  一天又一天,冉雨微迟迟没从ICU里出来。

  宋冉已经不记得她进去了多少天,只知道每天看着她浑身插满管子,连呼吸都要靠机器维持的样子,她痛得快要麻木。

  而那天下午,危机突然爆发。

  冉雨微的心率急速下降,专家们紧急冲进病房抢救。

  宋冉盯着进进出出的护士,脸色惨白。

  冉池过来将她抱紧,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

  而她只是盯着门口,死死盯着。

  就在那时,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这次屏幕上不是乱码,就是清晰的两个字“阿瓒”。

  刹那间,满心的委屈涌上来,她泪湿眼眶,才接起电话,他那边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急切跟紧张:“冉冉,我马上赶过来。别怕,啊?”

  她哽咽起来:“阿瓒,我妈妈现在很危险……”

  “别哭。没事的。”他语速很快,极力安抚,“你别怕。给你妈妈配备的专家团队是最好的,从治疗方案到用药都是最好的。这个病能治好。你放心,真的。林上校前年得过肺癌,比你妈妈还迟一点儿。但他都治好了。你妈妈肯定不会有问题。”

  宋冉听着这话,稍稍稳定了些。是啊,冉雨微生病后,XXX已经调动了帝城最好的医疗资源。

  她擦了擦眼睛,抽着鼻子道:“那你也要快点过来。”

  “六个小时。”他说,“六个小时我就到了。”

  六个小时,时间从未如此难熬。

  傍晚的时候,冉雨微暂时度过一波危机。

  她单位上的好几个司长都来了,宋冉这次很平静,跟他们详细说了下情况。

  何山然的妈妈也在,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说:“冉冉辛苦了。别怕啊,你妈妈会好起来的。全帝城最好的专家都在,一定会好起来的。”

  宋冉点点头。

  等他们都走了,她才终于有了空隙,抱着自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发呆。想着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她该怎么办。

  还想着,白大褂的下摆出现在视线里。

  宋冉抬头,是何山然。

  他刚做完一台手术下来,有些疲惫,微笑看着她:“不是说眼睛刚好不要经常哭么?”

  宋冉摸了摸因疲惫而通红的眼,说:“我没哭啊。一直都没哭。”

  “别担心。冉阿姨很坚强。癌症治疗会有一段最差的时期。可熬过这一关,会好的。”

  “嗯。”宋冉说,“对了,今天你妈妈来了。”

  “是吗?我都不知道。”说到这儿,何山然说,“我听我妈说,前段时间来看望的领导同事,阿姨都嘱托过他们。”

  “嘱托什么?”

  “说万一,只是万一啊。让他们以后能帮忙的地方,多照顾照顾你。说你是记者,又爱往国外跑。碰上什么麻烦,还请部门里头帮一帮。”

  宋冉一愣,眼睛酸了。

  她移开眼神,用力吸着气,缩着鼻子,努力克制着。

  何山然看着她轻轻颤抖的瘦弱的肩膀,忽伸手过去,在她头上摸了摸。

  “冉冉!”一道熟悉的像是等待了一个世纪的声音。

  宋冉回头,就见李瓒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喘着气,一身的迷彩服都没来得及换。

  “阿瓒!”

  她一下子起身冲过去,扑进他怀里,抱住他便呜呜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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