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蹈隙瑕_缠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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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蹈隙瑕

  人声抛落。阿萝背脊一僵。

  凉意倏而降临,自指尖蹿往心脉,仿佛无形的巨手,紧紧攫住她脏腑。

  她听出来了:面前的男子对她了如指掌,不仅知晓她王室血脉,还深谙那则灾星的箴言。

  他到底是谁?为何会知晓这一切?究竟想利用她得到什么?

  无数疑问翻涌脑内,凝练为鞭,狠狠笞打着她。

  阿萝收紧五指,剜入掌侧与刀柄,借助刺骨的痛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忽然记起,在自台山返回上京的那一夜,曾有巫王铁卫提剑而来,受她生父旨意,欲夺她性命,对王室的污点斩草除根。

  这名刀疤男子会否也是如此?

  有了眉目,阿萝心神渐稳。她眨眸,任泪水淌落,灌出两汪清明,对上男子的视线。

  男子咧嘴笑开,向阿萝伸手,摘去她口中的布团。

  阿萝的眸光纹丝不移。她喘了须臾,待到空气流入肺脏,才掷出第一句话——

  “你是谁?”

  她并没有喊救命,因为求救无用。

  初醒后,她观察周遭环境,大致猜出自己位处青岩山上、洞穴之中。

  青岩山雄奇巍峨,密林复杂,人迹更是寥寥无几。对方能将她绑来这里,约是熟悉地形,绕开了驻扎于山腰的燕南军。

  倘若贸然呼救,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激怒对方、招来皮肉之苦。

  既然如此,不如探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壁与歹徒小心周旋,一壁伺机而动、尽力脱身。

  听见阿萝的提问,男人搓动手掌,视线流连,赞许似地扫过她眉眼。

  “果然是个好女郎。”他道。

  他早就知道,阿萝不会主动呼救。

  在他眼前,她娇弱、纤薄,泉似的双眸满溢清泪。可她的眼瞳亮得极了,萃着出奇的倔强与镇定,并非堪折的桃花,而是坚韧的芦苇。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能依据自身处境,作出最适宜的行动。

  ——如今是,从前亦然。

  男子露出满意的狞笑:“作为奖励,我让你听个明白。”

  他起身,庞大的阴影霎时打落,剖白随之而来:“我叫柴荣,是曾经看守你的巫王铁卫。”

  此话既出,阿萝暗道果然。

  她心中波澜四起,回忆从前所读,飞快作出推断,想柴荣绑她,许是要像书里那般,以她为人质,向巫疆王室讨些好处。

  可这样似乎也不对。身为巫王铁卫,柴荣应当清楚,巫王从来不在乎她,只想除她而后快。

  阿萝思绪万千,一时不得其解。

  尚不待她想出其它可能,先听柴荣朗声大笑、哂意尽显。

  “别猜了。”他道,“我与巫王再无关联。”

  “我如今听命于大越的太子殿下,岂是巫王所能企及?你我说话时,那封写有神女神迹、妖女真相的密信,已在送回东宫的路上。”

  ——太子。妖女。东宫。

  阿萝的耳畔嗡地一炸,冷静立时崩塌。

  这名绑架她至此、知晓她灾星过往的男子,是魏玘敌人的手下,更撕开她与魏玘小心藏起的所有秘密,令其暴露于敌人眼中。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错愕、惊慌与恐惧交织,拧成飓风,向阿萝席卷而过,剥夺她浑身的气力。

  “咣当。”

  腰刀脱出手指,掉落在地。

  听见动静,柴荣眉头一挑,发现了阿萝身后的腰刀。

  趁阿萝失神,他拾起小腰刀,握于手中观察,轻轻啧了一声:“想不到你还带着这个玩意。我就该自上而下……好好搜一搜你这副身子。”

  ——身子二字,刻意咬得极重。

  柴荣扯动嘴角,可怖的刀疤因笑意而扭曲。

  他握住腰刀,再度俯身,抓住阿萝的头发,将她自地上提至面前。

  阿萝失魂落魄,一时无力反抗。她双眸无光,不愿瞧那令人厌恶的面庞,便低垂长睫,颤抖的泪珠顷刻滑落、碎成万缕千丝。

  柴荣靠近她,见她容神凄楚,舔了舔干皱的嘴。

  “你和肃王的事,不少人都瞧见了。”

  他边说,游走的视线侵略不休:“看他对你万般疼爱的模样,想是早就破了你的身、被你这妖女伺候得爽利十足吧?”

  未等阿萝回答,柴荣手臂前顶,让她靠上洞壁、与他相对。

  “可惜。”他叹道,“我原能做你头一个男人。”

  隐约听出危险,阿萝指尖一颤,勉强匀回心神,下意识蜷向后方。

  见她如此,柴荣的眼里怒意喷薄。他紧紧锁视着她,像要穿透她,去看另一个恨极的人。

  他咬牙切齿道:“放心。”

  “多亏你的好阿兄,我再也无法与你共赴极乐。”

  当年,柴荣对阿萝心生歹念,受辛朗撞破,一路逃入密林之中。甩脱辛朗后,他沾沾自喜,被藤蔓绊倒,意外摔至石上,从此伤及外肾。

  阿萝对此毫不知情,听得一知半解。

  可她本也不在乎,只动指,刮过硬实的石壁,往掌心收攥,像要抓住最后一缕魂魄。

  “你想要什么?”她嗓音紧绷,压不住哭腔。

  柴荣笑道:“钱。”

  “既然此生再难快活,我只想要钱。”

  他低首,不再看阿萝,转而把玩她的腰刀:“破坏孤幼庄是一笔,肃王赎金又是一笔。”

  “至于将你身世告知太子殿下……”

  他动作一滞,看向阿萝,笑意阴恻恻的:“倒是我不求回报、只图有趣。”

  “巫疆的王室诞生妖女,这妖女还与大越的肃王渊源颇深,乃是肃王心尖宠、掌上娇——这些事,若要太子殿下知晓,会发生什么?”

  至此,柴荣似是来了兴致,率先放声大笑。

  “有趣!”他近乎癫狂,“辛朗啊辛朗,你怕是从未想过,你珍爱的胞妹也会落于我手!”

  柴荣笑过便罢,顿住心神,瞰向瑟缩、颤栗的少女。

  她依然柔弱、青稚,白皙的双颊血色尽失,比起先前,更像雨打的牡丹、濯枝的败桃。这让他失去兴味,更喜她那番烈女的姿态。

  他咂嘴,百无聊赖般,将腰刀抽拔出鞘。

  “肃王未必会亲自来赎你。”

  阿萝泪光一摇,紧咬下唇,没有答话。

  柴荣见状,找到了取乐的办法。

  他视线散漫,勾勒铁刃的冷光,话语絮絮不断:“我侍奉过巫王,也伺候过大越的太子。”

  “在这帮王室身边,我呆了许多年,最清楚他们什么德行。”

  他翻腕,竖起刀尖,眯目瞧过去,又道:“但凡危及了王室的利益,他们定会优先自保,将旁人、手足、亲缘弃之不顾。”

  “你的父……”

  话语过半,忽被风声截断。

  “簌!”

  只见少女娇躯一倾,竟自石壁借了力道,呈玉石俱焚之姿,向柴荣直直扑去。

  可阿萝真是扑向柴荣吗?

  她的心口正对的位置,分明是冷锐的尖刀!

  柴荣眼疾手快,急急向后一撤。

  阿萝扑空了。她摔倒在地,脸颊撞入尘泥,沾满潮湿的濡灰,肩颈也疼痛如碎。

  柴荣错愕地滞了半晌,终于意识到——

  她方才的行为,不是为搏一线生机,而是要掐断命数、就此死在他刀下。

  “呵……”柴荣笑了一声。

  很快,低笑漫延,充盈着狭小的洞内:“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肃王不会亲自赎你,你就要自寻短见?”

  “可你何必难过?”柴荣话语讥诮。

  他收刀入鞘,向着洞外随手一扔。只听扑的一声,川连的赠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妖女,你应当接受——你曾被你父王与母后抛弃,早该习以为常。这才是王室的样子,你难道从来不曾觉察吗?”

  阿萝没有应答,也不曾动弹。她了无生机,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但你确实不必难过。”柴荣又道。

  他伸掌,往怀里摸索,边道:“肃王从未对女子动心,既与你有露水情缘,虽不会亲自来赎,总归也怜香惜玉。”

  “出点钱、救你回去,应当是没问题的。”

  “只是……”

  说话间,他已摸出手帕,摆弄几下,又抓起阿萝,捂住她口鼻。

  “不知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我可得小心些。”

  阿萝挣扎着,视线越发昏蒙,气力与意识也逐渐远去。

  她又一次摔落地上,身骨却并不疼痛,只尝到难言的冰冷与荒凉,似被人丢入冰窖。

  刹那间,重重往事浮现眼前。

  她想起竹屋的月、翩跹的蝶,与那台山的金龙、厮杀的池鲤。她也想起怀抱、臂弯,还有落上前额、堵住双唇的一个个吻。

  所有的一切纠缠着,像断线的玉珠,骤然散乱各处。

  一滴泪淌下,烫得阿萝浑身一抖。

  她终于感到疼痛。

  疼痛仍自指尖来,一点点地爬上,像初升的月儿那般,很快笼罩了她。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没能撞上那刀尖?

  很快,她也要变成一把刀、一件利器,交到敌人的手中,扎进她爱人的心脏。

  她不想那样的。她想他一直好、一直好。

  阿萝的意识慢慢破碎了。

  她竭尽全力,对着远去的步伐,发出近乎缥缈的声音。

  “别伤害他……”

  求求你们。别伤害他。

  都是她一人的错。不要伤害他。

  ……

  另一边,都尉府灯火通明——

  魏玘默立,面向后罩房,与满院辉光相背,神情晦暗难明。

  青蛇缠他指间,缓缓游移爬动。

  在他身后,人影寥落。郑雁声抱紧双臂,在院内左右徘徊;孩子们睡眼惺忪,显然不知状况,受小厮护住,暂且移步前院。

  除却凌乱的足音,后院再无其余声响。

  魏玘垂首,望向指尖,对上乌黑的两枚眼珠,寒霜刻入眉骨。

  郑雁声瞥他一眼,三两步抵达他旁侧。

  许是因酒意初醒,她的话里镌着浓浓的鼻音:“表兄,不要多想。”

  “既然那人绑了阿萝,定是有所图谋。在实现目的之前,他多半不会轻举妄动,不敢对阿萝做些什么,更不会害她性命。”

  不待魏玘答话,她又别眸,十指互相揉捏,似在纾解情绪。

  “肃王宿卫、郑氏家丁、少主一侧、燕南军、翼州官吏……各方都在寻找阿萝。柴荣那恶徒兴许自己也会有消息。我们、我们只需……”

  说到这里,她仿佛错乱,语句陡转,跳向其余话题:“或许、或许……”

  “或许情势还不算太糟。”

  “说不定,柴荣尚未将阿萝的身世……”

  ——说着说着,话语又熄了。

  从始至终,魏玘神色平静,缄默无言。

  郑雁声颦紧眉头,似是再撑不住,呜的一声,瘫坐在地上。

  “都怪我!”她掩面泣道,“贪酒便罢了,非要她送我回来。我就该挽着她陪我入睡,若我多说几句,哪会有这样的事……”

  魏玘望着青蛇,并未向郑雁声瞧过一眼。

  他动指,摩挲冷硬的鳞片,噤声良久,才道:“不怪你。”

  言罢,他勾唇,弧度悲凉而寂寥。

  “怪我。”

  话音刚落,男子的话语突然破入。

  “殿下!”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川连身披夜色,步伐匆匆,一头扎进后院——

  “柴荣送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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