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五章:腐草为蠲(下)_云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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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五章:腐草为蠲(下)

  我往回走,遥遥见慕星湖身着黑衣,披发坐于池边,抚琴而奏。

  落日的余辉洒在他身上,墨发黑衣沾染点点金光,晚风来时,大袖飘曳,人便如逸翮孤飞的征鸟,驰骋天地间,岁月独来去。

  我安静地站在后面,默默听他弹琴奏乐。

  一曲奏罢,慕星湖收琴起身,转过身来,看到了我,他似怔了一怔,两人默然相望,久久不语。

  他走了过来,牵起我的手,笑道:“走罢。”

  一路无话,回到疏园,他忽走到我身后,我还未开口,他双手绕过我的脖颈,我只觉胸口微凉,颈上亦有些沉,低头去看,胸前正垂着那块柔云血玉。

  我一惊:“这是何意?”

  慕星湖低声道:“莫离,这几日恐要再进宫,为防不测,你务必戴着它,万万不可离身。”

  我的心突突猛跳,不安道:“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慕星湖轻声道:“莫怕,只是以防万一。”

  他离开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乔朱颜、陆斯、李济、尚荣、谷芳的面孔在我脑海里交织闪现,蓦然间又像看到黎砚站在血泊中露出鬼魅般的笑,他的脸突然变成了我的脸,我看见自己抱着谷芳的尸体,冷冷地笑,人鬼莫辨。

  我盯着自己的手,无尽的罪恶感涌上心头。

  人皆有一死,而我又会怎样死去呢?

  屋外传来箫声,曲调低沉温柔,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虚空,本能地想抓住什么,终又垂下,感觉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到底徒劳一场。

  我在乐声中睡去,仿佛有一双温暖而厚实的大手拉住了我的手,令我格外踏实心安。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的轮廓,在眼前渐渐清晰。

  “爸,我期末考试数学一百分耶,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呀?”

  小女孩笑嘻嘻地拉着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相貌依旧英俊的男人的手,撒娇道。

  “语文考了多少?”

  “啊?这……”

  “多少?”

  “七十。”

  “你想要什么惩罚?”

  “爸……”小女孩嘴一瘪,眼看就要哭了。

  男人不为所动:“罚你从今天起,每天背三首诗,坚持一个月。”

  小女孩哭丧着脸道:“背诗背诗,我最讨厌背诗了,背诗又什么用?我将来可是要到星星上去的,我给星星背诗,星星理我吗?”

  男人挖坑铺路:“只要你坚持下来,就可以提任意一个要求,作为奖励。”

  小女孩马上化悲愤为喜悦:“真的吗?那这学期秋季学校亲子活动,你陪我参加!你还没来过一次呢!我都跟同学们吹了牛,说我爸爸超级无敌巨无霸帅气,你可不能跌我的面子!”

  “好,我有空一定去。”

  “你一定要来呀!”

  转眼间,小女孩变成了豆蔻少女,与一群同样青春年少的男男女女欢聚一堂,众人举杯同庆:“黎墨,生日快乐!来来来,人生第一杯酒走起!”

  少女哈哈大笑,酒越喝越多,眼睛越来越花。

  “黎墨,都凌晨了,咱们散了吧!”

  少女拍着桌子:“不准走,谁都不准走!”

  “喂!这么晚了,我再不回家,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就是,你也快回家吧,免得叔叔阿姨担心。”

  “担心?哈哈!你不说,我都快忘记我还有个爸了!”少女一边笑,一边跳,“让我想想,我爸长什么模样呢?”

  “黎墨,别这样说,你爸那么厉害!”

  “喂!好恶心!黎墨,你怎么又吐了!”

  “别走,都别走,继续喝……”

  “谢谢你们送我家墨儿回来。”妇人怀中尚抱着一个男婴,搀起走路不稳的少女,又是心疼又是怨怪,“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还这么小!”

  一个耳光清脆地扇在少女脸颊上,男人犹自穿着笔挺的西装,满脸疲惫,他左手紧紧抓着自己方才扇耳光的右手,两只手都在颤抖。

  男婴吓得嚎啕大哭,妇人跺了跺脚:“世清!”

  少女伸出被扇红的脸,凑近男子,冷笑道:“打呀!你继续打呀!”

  男人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抱过妇人怀中的男婴,径自上楼去了。

  “墨儿,你太不懂事了,你爸他专程回来陪你过生日。”妇人垂泪道,“他心脏不好,你怎么能这么气他?”

  少女受了刺激般大叫道:“谁要他专程回来?我求了吗?从小到大他爽我的约爽得少吗?我早都不在乎了!”

  画面陡变,少女浑身缠着绷带、插着管子,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

  男人头发花白,已谢了顶,眼角铭刻皱纹,眼眶下是深深的眼袋,曾经的英挺俊秀早已被岁月冲刷殆尽,荡然无存。他趴在隔离间的玻璃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躺在里面的少女。

  忽然间,他捂住心脏,弓着身子,跪倒在地,全身发颤。

  身后的男孩见状,吓得尖声大叫。

  “爸——爸——”

  “妈!妈!你快来,爸心脏病发作了——”

  昏迷过去的男人被推进手术室中进行紧急抢救,男孩骤然发狂般对着隔离间的门一顿踢踹,泪流满面。

  “姐,那个人就那么重要,比我和爸妈还重要吗?”

  “姐,我好恨你!”

  “你要死,就去死好了!”

  醒过来后,男人拔掉了手上的针头,不听医生的劝告,目中一片死灰:“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就在她旁边躺着,她要是不醒来,也不必给我用药了。”

  又一瞬,医院变成了写字楼,病房变成了办公室。

  年迈的男人站在办公桌后,严厉地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年轻的姑娘毫不相让地争辩道:“我没有错,管理就是要往数据化、链条化、融合化的路上走,初期就是会疼,你割腐肉不疼吗?”

  男人语重心长地道:“你说的这化那化,我不懂,但是你要知道,所有的事情归根到底是人来做的,不管你搞什么化,最后都得落到人身上。”

  姑娘打断了他的话:“我跟你说不明白,你就是固执,不肯学新的东西!你了不起,你的公司,你自己管吧!我不干了!”

  “好、好——”

  男人连着说了两个“好”字,道:“你暂时不用来上班了!回去好好反思反思!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

  他话未说完,姑娘摔门而出,男人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老态尽显。

  办公室再一次变成病房,这一次,男人已成了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的老人,他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弥留不久。

  男孩已经长大成人,守在床边,扶着眼盲的老母亲。

  病房里,有人来,有人走,来看望的人,说着“会康复的”之类的话,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再也不见的送别。

  每进来一个人,老人都要吃力地张开眼睛望过去,看看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他等来了一个女人,笑着对她说:“小软,谢谢你记着我们,工作还顺利吗?”

  女人说:“还不错,刚升了职。”

  老人说:“那就好。”

  他等来了一个男人,笑着对他说:“子虔,孩子该上学了吧?”

  男人说:“是,上幼儿园了,调皮得很。”

  老人说:“调皮好,多陪陪他,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

  其他人的人生都在向前,只有她的人生,停在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老人等了又等,他已经很累了,可还想再等一等,却怕自己等不到,他对着虚空唤道:“黎墨,回来……”

  年轻的男人俯下身,道:“爸……”

  老人抓住他的手,恍惚地问:“黎墨,你回来了吗?”

  男人没说话。

  老人攥住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有太多话想说,可来不及了。

  他用尽力气道:“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打了你一巴掌……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心脏一阵阵地剧烈抽搐,绞痛难当。

  我捂住脸,泪水夺眶而出。

  我翻下床,赤着脚一路跑到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萤火虫满天飞舞。

  慕星湖站在院子正中的空地上,凝谛着我:“莫离……”

  所有的防备顷刻间溃散,我再也克制不住,扑向他怀里,大哭失声:“星湖,我爸他,我爸他……”后面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慕星湖回抱住我,任我哭了许久,方轻声道:“莫离,你知道萤火虫是从哪来的么?”

  我摇了摇头,他幽幽道:“大暑时节,野草死于溽暑,萤火生于朽叶。”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中那些柔弱的莹莹微亮,怔怔地问:“野草死了,变成萤,人死了,又会变成什么呢?”

  慕星湖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星空:“你记着他,他即永生,可以是风、是雨、是光、是星,是每一个春夏秋冬。”

  我蹲下用手在地上写了“黎世清”三个字,又写了“黎镜”两个字,悲伤之隙,心头掠过一丝困惑。

  成年男子拟字是华夏的习俗,黎镜应当无字,那“黎世清”是谁?

  一阵夜风吹过,地上的字被吹散了,我徒然伸出手,想要抓住风中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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