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三十一章:国破家何在(中)_云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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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三十一章:国破家何在(中)

  黎砚安置好两口大棺材,回到通道,走到另一条岔路中,以同样的悬棺法安置好剩下的那口小棺材。

  我站在洞口望去,见崖壁上方不远处还嵌着一口小棺材,因为年久,棺身已有些斑驳。

  我心起一念,问道:“将军,那是你姐姐的棺材么?”

  黎砚睃向我,没有回答,但他没否认,我觉着多半便是了。

  我又问:“将军,你亲眼见过你姐姐的尸体么?”

  “你话很多。”黎砚冷冰冰地道,但还是回答了我,“我记事时我阿姐便已死去多年,我怎么可能见过?”

  我追问道:“那还有人能作证亲眼见过那个女婴的尸体么?有没有可能她并没死,而是被谁带走了?”

  黎砚的目光骤然生寒:“武林城的人全死了,谁能来作这个证?”

  我深吸一口气,道:“将军,我有个提议。证明一个人死亡最彻底的办法就是见到尸体,不如……我们打开那口棺材看一眼罢?”

  黎砚“哗”的一下拔出剑,再度拿剑指着我,气得嘴角都在发抖,恶狠狠地道:“你找死!居然想撬我阿姐的棺材!”

  我知道,开棺这种惊扰死者的行为极为不敬,即便在古越族也是如此。

  但此事疑点重重,又过去太久,无法从旁考证,我务必要确认清楚。

  我坚持道:“可此外再无方法验证这桩事。只开棺看一眼,查明之后,倘若真弄错了,你气不过,大可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给你姐姐赔罪,好么?”

  黎砚沉吟片晌,收回了剑,道:“若验尸无误,则你死。”

  我叹了口气:“好,若果真验尸无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们又走到另一条岔路中,黎砚腰系铁索,将那位“黎墨”的棺材从悬崖壁上搬了回来。

  他对着那副小小的棺材叩首一拜,才用剑柄去砸棺顶的榫子。

  毕竟事关我的性命,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不眨眼地盯着那口棺材。

  开棺之后,黎砚瞪大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舒了口气,又拧起眉头:“怎么什么都没有?没有随葬物品么?”

  我不可置信地蹲下身,在棺材里四处摸索,想找找看是否有什么机关,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只是一口空棺,空空如也。

  黎砚惨白了脸,良久才回过神,怔怔地道:“越人不兴陪葬,赤身入棺,死后不带走人世一物。世人皆有一死,身死之后,灵魂平等,不分贵贱。”

  我丧气地垂下手,什么线索都没有,我如何追查当年那个女婴的下落?

  黎砚沉默半晌,又合上棺材,将之放归原处。

  我见他身子探出洞外,忙走到石柱边按牢铁索,道:“你、你当心些。”

  黎砚抿了下嘴唇,没说话。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行出洞外,黎砚落下千斤石,封死洞门。

  千斤石是墓穴常用的机关,一旦落下,便再无法开启。

  我一惊,问道:“你以后呢?”这是一个家族聚集形墓穴,定然留有他的位置。

  黎砚淡淡地道:“我死之后,不会有人给我收尸,也不会有人来此葬我,永堕污泥之中,不得升天。”

  我心下没来由地有些难过,靠近了他,攥住他的袖子,轻轻唤了声:“多多。”

  黎砚低头看了看我的手,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将袖子从我手中抽了出来,转头对随行的士兵道:“你们先行归队。”

  待众人离开,他方道:“当年的事,有个人或许知晓一些情况。”

  “谁?”我问。

  “我的老师,翟骞。”黎砚解释道,“翟骞曾是我爹的参谋官,与我爹关系极密,后来举家迁至周国都城沂东。你若想继续调查此事,可以去周国找他。”

  我暗中记下“翟骞”这个名字,又体会到了他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遂问道:“那你呢?你要去哪?”

  “与你何干?”黎砚寒气森森地道,“我阿姐一出生便死了,此乃人尽皆知之事,你若再敢冒充我阿姐,我立刻便将你杀了!”

  我急道:“冒充冒充!你怎么解释那口空棺?”

  黎砚避而不答,转身欲去:“你走罢。趁我没后悔,滚得越远越好。”

  我登时色变,抓住他的胳膊:“黎砚,我们的事还没完,你凭什么让我走?我不走!”

  黎砚猛地甩开我的手,脸色阴沉地喝道:“滚!”

  我满心哀伤,眼眶一酸,眼泪便决堤般哗哗地流了下来:“多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这里,才找到了你,武林城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你我还能去找谁?我不要,不要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我看着面前的“黎砚”,犹如漂在海上的幸存者看到灾难过后被大海淹没的大陆仅存的一块生存陆地。

  那时幸存者不会去想岛上有没有老虎,有没有毒气,有没有食物,有没有淡水,他唯一的想法便是登陆,就好比我此刻只想扑过去抓住黎砚:“你是我弟弟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黎砚伸手欲来推我,我一头扎进他胸前,两臂穿过他腋下扒紧他的后背,拼命地将他紧紧抱住,有股死不松手的劲:“多多,算我求求你,眼下不要闹脾气好不好?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面对,后面的路一定可以好好地走下去……”

  黎砚身子一僵,冷声道:“放开我。”

  我却更用力地抱住他,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混合成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痛哭失声:“不放,我怕放开手,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话音方落,脑后吃了一记掌刀,我顿时感到一阵晕眩,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眼中是黎砚模糊的身影。

  黎砚竟然想打晕我!

  我栽倒在地,却没昏迷过去,意识还在,只是头很重、很沉、很懵,眼前发黑,耳朵嗡鸣,抬不动四肢来。

  我缓了足足一两刻钟才缓过劲,爬了起来,急忙跑着去追黎砚,心里有气,边跑边骂:“黎砚你个小王八羔子!混账二百五!你敢打我!你别给我逮到,逮到我非卸了你的腿不可!”

  “你个小兔崽子,跑得恁快——”

  “我去你大爷的,脑袋里养鲸鱼的傻二缺——”

  “你个白痴,你缺的那块心眼都能补天了——”

  “跑跑跑,你是哈雷彗星,急着撞太白金星去啊——”

  我越骂越大声,骂到后来,大吼大叫,全无顾忌。

  “妈的,累死你爸爸了——”

  “你他妈骑着马跑算什么——”

  “有种就他妈背着马跑啊——”

  “跑赢了老子叫你爸爸——”

  我越骂越爽快,只觉连日来堵在胸口的郁闷在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跑大骂中一点一点地宣泄开来,得以透出一口气。

  我直跑得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再跑不动时,闻得道旁传来马嘶声,回头看去,却见黎砚和万力立在那处。

  黎砚黑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万力则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过了一忽儿,道:“少将军,要不……绑了这泼妇?”

  又补充道:“再塞上她的嘴。”

  黎砚凤眸扬起:“我看塞上也没用,由她去罢。”说罢,转身折返。

  万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回身跟去。

  我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转过一道弯,便见黎砚所率的那支骑兵部队正在溪边休整,一看见我,有人便噗地笑了出来,旋即有人跟着笑了起来。黎砚亦未着恼,只道:“还有多余的马么?匀一匹出来。”

  过不多时,便有人牵了马过来,将缰绳递给我。

  黎砚至溪边俯身洗了把脸,脱下麻衣,穿回盔甲,那青铜鬼头獠牙面具原本是勾在头盔上的,想来也是头盔的一部分,在战场上起到防护面部的作用。

  穿好盔甲,黎砚拿出地图来看,我凑了过去,他立马警戒地合上地图,吐出一个字:“滚。”

  我只得讪讪地走开,自去溪边洗脸喝水,坐下小憩。

  忽传一声:“报——”

  接着有人疾驰奔来,翻身下马,报道:“报,已探明,卫岭长延关失守,已易黄旗。”

  黎砚问道:“可探得敌军人数?”

  那探子道:“未能近前细查。”

  相去未久,又听有人来报:“报,已探明,卫岭西平关失守,敌方守军大约七百人。”

  黎砚低头盯着地图,面具遮挡下,看不出表情。

  万力凝重地道:“少将军,卫岭的路都被楚军截了,安城恐怕……”

  黎砚收好地图,起身上马,令道:“往庄慈镇方向前进。”

  部队往东南方而行,傍晚时候,前方涌来大量流民,人们见到黎砚的这支军队,如同看见救命菩萨,一拥而上,跪倒在路前,此起彼伏地哭道:“将军救命,将军救命呐——”

  黎砚勒马停下,问道:“你们从哪里逃来的?”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泣不成声地道:“将军、将军啊!楚军打到安城了!呜呜,我们一家是从城郊逃来的!呜呜——”

  黎砚身子一震,握紧拳头,声音有些发颤:“可知安城的情况?”

  “不知安城如何,听说武林被屠城了,一闻楚军来,人就全跑了,连军队都跑了,全都逃命去了……”

  黎砚道:“你们走哪条路过来的?飞凌渡的桥还通着么?”

  “飞凌渡的桥烧毁了,我们走依萍渡的索桥过来的,那处还通着。”

  那男子匍匐在地,磕头哭求道:“将军,能否赏给我们一点吃的?”

  黎砚沉默片时,唤来柱儿,道:“你带他们回武林罢。”

  万力面色陡变:“少将军,这……不妥罢?”

  当然不妥。连我都觉出了不妥。

  黎砚此行并未随军携带粮草,只令士兵各携五日口粮,而将粮草藏于武林城中。如今将粮草相让,无异于自断后路,甚至说是自杀都不过分,一个合格的将领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黎砚道:“过索桥要弃马,就这样罢。”

  骑兵弃马,同扔了武器和装备没有分别。

  我看不到黎砚的表情,但我从他看似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心寒意冷、万念俱灰的意味。

  万力不再劝他,道:“是,少将军。”

  他做了明显不合常理的决定,可这支部队里再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他。

  柱儿年幼,尚不明白黎砚此举的深意,还为接到任务而满脸洋溢着兴奋,学着大人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道:“是!少将军!属下领命!属下定不辱使命!”

  黎砚行至他身畔,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好好活着。”顿了一顿,又道:“这是军令。”言毕,再未多言,策马而前,率军继续赶路。

  行出一截,黎砚又停下,回头看向我,道:“你过来。”

  我跟着他行至偏处,他沉声道:“别再跟着我了,也别呆在越国了。周国很好,去周国罢,可以投奔翟骞。他问起,就说我让你去找他的。”

  我摇头道:“我去周国做什么?我不去。”

  黎砚道:“你说你从梁国历经万难来到武林,想找你的亲人,那就到周国查下去,不明不白跟着我算什么?不要说你是我阿姐,我阿姐早就已经死了,我不会认你,你死心罢。”

  “我调查身世的意义是什么?好罢,假使我去了周国,查到了真相,我的的确确就是当年的女婴,你的姐姐。那时我再回来找你,还找得到么?”

  我又生气又难过,“刚骑在马上,我一直想,要是我没多事去挖土精,要是我机灵点没掉山贼窝里,要是我没耽搁那么多的时间,我是不是还能见到我爹娘?可你没法预测未知的事,你永远不知道老天爷在想什么,机会说没了就没了,缘分说断了就断了,错过了就错过了,太无常了。我不想再傻乎乎地去赌什么可能性了,我现在就只想牢牢抓住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走上前,抓起黎砚的手握住,心如刀割,泪花了眼:“多多,你想去安城是么?你想以身殉国是么?”

  黎砚没有否认,冷静地道:“我是一名军人,即便以身殉国也是职责所在。从我穿上军服,执剑跪在王座下宣誓效忠的那日起,我的性命就已属于越国。”

  我知劝不动他,便不劝他,坚决地道:“多多,我跟你去安城。无论生与死,我和你一起。”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滚出眼眶,滴落在两人握着的手上,黎砚像被我的眼泪烫到了般,想抽出手去。

  我心酸难抑,往前一靠,头抵在他肩膀处,额头贴着坚硬而冰冷的铁甲,竭力克制,情绪仍有些失控:“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温柔,天真的只是无知的人们。我从前就很天真,以为自己可以抓住很多东西。没有,没有,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抓住。我一个人走得太辛苦了,太孤独了。我不记得爹娘的模样,甚或都没见过他们,可我时常梦到娘,她唤着我的名,让我觉得心里很暖和。如果这一回我们不能活,就手拉着手一起去找爹娘,那样也很好……”

  黎砚凝立不动,任我靠着他的肩,拉着他的手。

  温热的暖流自手掌间从他身上流转到我身上,汩汩涌向心头,这种有所依靠的感觉令人感到格外踏实。

  我已太久、太久,没有过这般安心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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